劉邦與蕭何吃完午食後，帶著韓盧，來到了旗亭市場。

旗亭市場的東、西、南、北四面，都設有寬敞的門戶，中間有寬大的十字大街，把整個市場劃分為四個區域，每個區域又齊整地劃分為三小橫排列肆，列肆的店面都是同一規格向街心敞開的廊房。每排列肆之間都有通道相連，豐人稱之為“隧道”。旗亭位於十字街的中心，亭樓高達四重，登上頂樓自上而下向四區的店肆瞭望，可以看到所有店鋪之間的隧道。

正值日中時分，街道上熙熙攘攘，有推著鹿車售賣漿飲的小販，身穿圓領窄長袖衣，繪著蛇紋和雲紋，衣長及小腿，頭頂梳編一短辮，垂及腦後；有昂首闊步的帶劍武士，身穿交領右衽素長衣，頭戴武冠，足蹬翹尖帛履；有蹲在墻角發呆的賣柴樵夫，身穿裋褐，頭上裹著黑巾，臉上布滿了滄桑與愁苦，腳下則踏著草屨……

劉邦看到家仆阿貴東張西望地向晉氏灑削鋪走去，急忙閃躲到一邊，讓蕭何的身影擋住了自己大半個身體。倘若被阿貴逮到，恐怕又是一堆啰裏啰嗦的陳舊故事。

“我們這樣隨意閑逛，真能發現嫌犯嗎？”蕭何狐疑地問。

“不知道，看運氣了，《日書》上說今日適合漁獵、請客、拜謁、捕捉盜賊，不適合祠祀、殺牲畜。我也一直思考著兇案發生時的具體情形，想沿著死者生前行進的路線再走上一遍，設身處地的體驗一回，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。”劉邦答道。

“事實上，像這樣的案件，只要超過一日，兇犯就會把相關證據隱匿了，並想好了被查問時的托詞。倘若兇犯已經逃亡了楚國，則我們眼下的努力就要竹笥打水——一場空了。還有，陳令史的搜索篩查範圍局限於貳春鄉，如果兇犯的居處位於都鄉、啟陵鄉，情形恐怕大大不妙啊。”劉邦邊走邊說。

兩人一狗沿著最南邊的街道從東邊走到西邊，向北穿過狹窄的隧道，出現在另一條街道的西邊，向東游逛而去。

一個乞丐孤獨地坐在墻隅中，望著路人發呆。

劉邦經過乞丐身邊時，從懷中摸出兩枚布錢，像宴飲時投壺一樣拋了出去。布錢落入陶碗中，彈跳了一下，又落入碗中。蕭何也學著劉邦投了兩枚圜錢，但錢入碗中後，如同鼎鑊中沸騰的湯汁般立即飛濺了出來。蕭何忍不住搖了搖頭。

乞丐朝著兩人一陣鞠躬作揖，嘴中含糊不清地說著話。

兩人繼續向前走著。

蕭何向劉邦講述了乞丐被管吉迫害的緣由：乞丐氏名喚作季孫連，靠在酒樓食肆說唱謀生，看不慣管吉的裝神弄鬼，便謀劃著拆穿管吉欺世盜名的醜陋嘴臉；季孫連先是對縣廷的三老宣步了自己的計劃，然後拜訪管吉，問道：“我昨夜夢見一只芻狗，是何征兆啊？”管吉說：“君要得到美味佳肴了。”不久，城中豪富盧氏大擺筵席慶祝老母八十大壽，季孫連果然遇上了一頓豐盛大餐；後來，季孫連又問管吉：“我昨夜又夢見了一只芻狗，是何征兆啊？”管吉說：“君恐怕要墮車折腳，一定要小心謹慎啊。”不久，季孫連乘坐馬車經過縣廷時，馬突然受驚，季孫連便扭傷了腳；傷好後，季孫連又問管吉：“我昨夜再次夢見了芻狗，是何征兆啊？”管吉說：“君家要失火，應小心保護。”不久，季孫連的宅第果然著火，家產燒了個一幹二凈；在年底臘祭的宴席上，季孫連當著縣三老、諸令史的面，對管吉說：“我前後三次所說之夢，都不是夢，不過想試試君的占術，為何都應驗啊？”管吉說：“這是神靈在督促君說出心中之夢，因此與真夢沒有區別。”季孫連又問管吉：“三次夢見芻狗，為何每次占蔔不同？”管吉說：“芻狗是祭神之物，所以君第一次夢見它，就會得到美味之餘食；祭祀完畢後，芻狗要被車軋死，所以君會墮車折；芻狗被輾死後，一定用樵筐裝起來，樵是易燃之物，所以君最後一個夢與擔憂失火有關。”季孫連一陣冷嘲熱諷，卻無法駁倒管吉的辯詞；再後來，季孫連被一夥賊盜洗劫後，又被熏啞了喉嚨，折斷了手腳。

“那季孫連恐怕是被管吉所害。”劉邦評論道。

“眾人都這樣認為，後來一個博徒因酒後鬥毆傷人，審訊時坦承自己因為看不慣季孫連胡說八道，便找人報覆了季孫連。再後來，博徒就失蹤了。對了，季子，走了這麽久，有何發現？”蕭何轉移了話題。

“我在想兇犯的外貌、衣著與氣質。”

“哦？”

“尋常偵破案件，總是在得出物證、人證後，再緝拿兇犯。我試著看能否把這個過程反轉過來，把兇犯代入案件中，看其是否有能力犯案。我心中的兇手應該這副模樣：衣著破舊，或者打著補丁，整個人顯得有些落魄、潦倒；他身材中等，偏瘦的可能性更大，無明顯外表特征，比如黑痣、傷疤等；但談話時，卻又稍顯精明、圓滑，迥異於一般木訥的黔首。”

“如果是那種大奸似忠、大智若愚之人呢？”

“這種人若像你說得那樣，必定會費盡心思去謀取富貴，又豈會甘心做一個躲在陰暗角落裏的盜賊。如何去了解一個士人呢？我聽說，周武王曾向太公望問過這個問題，太公望回答說‘有八種方法：一是提出問題，看他是否解釋得清楚；二是詳細盤問，考驗他的應變能力；三是通過間諜考察，看他是否忠誠；四是明知故問，看他有無隱瞞，以考察他的品德；五是讓他管理財物，考驗他是否廉潔；六是用女色進行試探，看他操守是否貞潔；七是處理危難，看他是否勇敢；八是使他醉酒，看他是否保持常態。這八種方法運用之後，一個人賢明還是不肖，就可以區別清楚了。’如果應用到查案上，則還要加上一條，即觀察。賢人以小見大，以近喻遠，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，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。老聃曰：‘道生一，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萬物。天下萬物背陰而抱陽，陰陽相交可以相合。’世間萬物都有聯系，如果能找到那種道，再運用於心，則此案就會迎刃而解。”劉邦忽然侃侃而談起來。

“道理誰都懂，但是如何盡快破案？”蕭何的目光中夾雜著一絲疑問。

“比如說那家帛店的主人，穿金佩玉，臉如滿月，目如遠星，十分富態，定然不會去劫掠他人；還有他的那個胖夥計，雖然滿臉橫肉、五短三粗，但一副呆蠢模樣，斷不會行兇後又放置竹券以迷惑他人；那個幹癟精明、形同瘦雞的奴仆，他沒有足夠力氣將受害人一擊而倒地，也不會是兇犯。”

“這些都是顯而易見的啊！”

劉邦不再言語，默默地走著。

這時，劉邦的目光落在了典鋪對面一個精瘦的男人身上。只見此人把雙手籠於袖中，倚墻而立，三四十歲年紀，瘦高身材，狹長的臉龐略呈灰白，卻嵌有一雙狡慧明亮的眼眸。

蕭何小聲道：“這個人叫朱孔，前幾天陳令史曾經鞠審過，善於察言觀色，能言善對，與眾不同。裏正反映他行跡可疑，閑來無事時，經常從家裏前往集市，喜歡單獨一個人走到市亭旗下，不久又走回去了，第二天仍然這樣。他對陳令史坦白說‘自己是一名差役，從未佩過帶鞘的刀，更沒刺傷過人，沒犯過法’。次日。陳令史準備細審此人時，剛好沈媚等人被戕殺，此人前一天晚上被拘禁在牢房之中，有不在場證明，於是便被釋放了。”

劉邦走向前去，仔細打量著朱孔，發現此人上衣原有一黑色絲帶，帶上有系佩玉的地方，卻沒有系佩玉。

朱孔的眼睛中閃過一絲驚詫，很快就洋溢起笑容，朝蕭何躬身行了一禮，道：“雞鳴時分，我一起床就聽到喜鵲在家裏的棗樹上鳴叫，心想今天一定會遇到貴人或發生好事。果然如此啊，沒想到碰到了令史君，榮幸之至啊。”

蕭何還了個禮，道：“別來無恙啊，朱君。”

朱孔呵呵一笑，道：“孔是微賤小民，豈敢當令史君如此稱呼，愧不敢當啊！咄，令史君旁邊的這位兄弟儀表非凡，了不得啊，臣在管真人身邊學習過相術，觀子容貌，廣顙隆準，軀骨魁偉，體氣颯爽，兩眼放射出睥睨萬物的光芒，他日一定能夠出將入相！果然是物以類聚、人以群分啊！”

這時，躁動不安的韓盧突然朝朱孔吼叫了兩聲，搖著尾巴，怒目而視。

劉邦心中一驚，表面上卻假裝平靜，輕輕呵斥著韓盧讓其安靜，然後道：“邦平生愛交朋友，與朱君一見如故，不知可否到君家中，與蕭令史一起，我們三人把酒言歡、暢敘人生啊？”

說罷，劉邦摸著頜下毛茸茸的短須，左手把玩著赤霄劍的劍鐔，一邊飛眼示意著蕭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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